镰生
2012年七月,我第一次来到龙岗。这里是城市东边的棚户区。
出发时碰上极端寒潮,我披上我爸的黑色大衣。雪半个时辰之前已经停了,衣服上密密落着一层。我喜欢在形象上亲近土地。
我从未到过任何一个城市,在我十六年的记忆里只有龙岗东面的那片农田。地儿是我爸给找的,拿泥砌了个土平房,弄个大炕弄个火炉,种地过日子。一开始种马铃薯,两年都没有收成,后来听人说那块地是碱土,于是跟着改种红小豆。
我爸原来不干农民,我出生之前他都在矿场工作,那时他和他爱人在龙岗租房子住。1997年企业改革,矿场没了,单位组织待岗培训,他们一伙儿老矿工大多就在那儿耗着,我爸因为一些变故到农田里找了那块地儿,带着我住下来。所谓变故,就是他爱人走了,对,也就是我母亲,那时我刚一岁。打记事起,我只问过他一次。他说,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哪种走了,但又不影响过日子,我就再没问过。
街上几乎都是砖瓦房,我们那边只有一户住这种房子,每户有个小院儿,只是走过好几户人家一声狗吠没听到,心里别扭。
我打小爱跟雪地里玩儿,我爸是不会陪我的,他只教我种地。他脾气不好,附近几家人平日里都不跟我们来往。打我记事起,他除了干活儿就是喝酒。
酒有一半是他之前的工友从城里带过来的,他自己买不起那么些。头些年还聊些什么工厂转型、技能指标,到后来就不说话光喝酒了。我对龙岗的印象全是从酒味儿里听来的,我爸从不对我讲这些,在龙岗工作了十几年,却像从来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马千里
上周末小张又找到我,还是说人事调动的事儿,这次是去哈尔滨做专案组调查。我给他推荐跑外勤的小窦。机会很好,干得好年底就给分一套棚改区的房子,姓张的实在够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是想让我去,正好依依去广州念大学,我们两口子就搬去哈尔滨,我在所里好好干早点分到房子,媳妇儿做点小生意添置些家伙事儿,留着给依依当婚房。她要不愿意回来,就卖了凑个首付。
但事儿吧,不能尽往好的想。人活着全靠相互依仗,这么些年欠着一屁股人情债,往哪儿走心里都不踏实。
今天轮休,我本想着早晨出来挑条白鱼回去,结果在东光街看到李秉义那小子,看他贼头贼脸的样儿,准是在西头某户人家偷了东西,我拔腿追上去。
白鱼是做给媳妇儿的,打结婚起每年生日她都爱吃白鱼。昨天她听到消息跟我大吵一架,是我对不起她,一直都是。
李秉义那小子看到我之后从小巷拐到红光街那片去了,我追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他把一个包裹放进巷口正对那间屋的院墙里,转身往东跑。
一想到建军这个儿子我就来气,没半点他爹的样子。这次抓着他一定带回所里好好教训一顿。
我跟着往东跑了没两步,李秉义砰的一声摔在雪地上,我趁机赶上去将他扑倒,揪住他领口拎起来。跟我回所里,我说。他龇牙咧嘴朝雪地啐了一口,但终于是没再反抗。我这会儿才发现雪地里还躺着一个人,个头不高,罩着一个明显不合身的黑大衣,浑身是雪。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低头找了一圈,从后面五米远的地方捡起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应该是刚才撞出去的。
谢了小伙儿,我说。他摇摇头。面庞清瘦黝黑,看着跟依依差不多年纪,宽大的黑大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眼睛耷拉着。看他没什么事儿我拉着李秉义转身往所里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你那包裹里是啥啊,我问了一句。他没搭腔,把包裹往背后藏了藏。
我说,我是警察,走过去给他看我的证件。他还是没抬头。我伸手拉过他背后的包裹,他抬头看我一眼,松了手。我说,你不是龙岗人吧。我已经摸出包裹里的东西了,皱着眉头看着他。从哪儿来的?他伸手指了指东边。东边过去是一片农田,再往东就是松花江。来找人?有住的地方吗?他沉默地站在雪里,像一截树枝。我察觉到身后李秉义又不安分起来,决定先把他带回去。
你回头去延军派出所写个情况说明,把东西取走,我冲那男孩儿说了一声,拽着李秉义往回走。
男孩儿还是没说话,只是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我猜他是打那片农田过来的,不怎么会跟人打交道。也好,等他去了所里再说吧。
马依依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可以去广州念书,爸知道以后做了一大桌子菜。从初中起,所有老师都说考出去才有出息,每年高考结束,就有一大批十八九岁的学生离开龙岗,他们就是老师口中的榜样。有去北京的,去上海的,去深圳的,少有再回来的。
我同学父亲去了深圳,说每月能往家里寄六千。前些日子虽然放假我还是住在学校,那边离电影院更近。我一边疯玩儿,一边向她打听南方城市的情况。我自然知道她嘴里一半是吹牛,可就算那剩下的一半,也足够支撑我每天甜蜜的梦。
梦里我是鸣于九皋的白鹤,一日飞过竹林,一日飞过山泉,一日飞过暖阳映照的湖泊,一日飞过水雾弥散的庭院,龙岗的天气也随着梦里的南方一天天变柔和,直到昨晚。
昨晚我就站在门外,他们在炕上说话。雪落了一身,我从听到那句话起,再没动过,直到屋里灯光熄灭。
我走了两个小时回学校,门卫大爷叫我写个情况说明,我说回家取衣服,家里没人。大爷借我一张裹腿的毛毯,我抱着被子和毛毯缩在宿舍角落,我想起五月份学校给大家办成人礼,他们跟所有的父母一样站在我身旁。一夜未眠。
早上天一亮,我决定去找张叔。张叔比我爸小十岁,刚到所里的时候跟着我爸出外勤,两人搭伙儿干了八年,后来张叔有了孩子,就申请调去了行政。
今天我爸轮休,不在所里。值班的警察认识我,说张叔在二楼楼梯口正对的办公室。我敲门进去,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依依?你咋穿这么些呢,别冻着呀,他说。张叔,我叫了一声。他嘴里应着,拿杯子给我倒了杯热水,把椅子搬到我正对面坐下,拿着暖手,他说。
我想问问我爸的事儿,我说。啊,昨天我给嫂子说了,就是你妈。你爸这个人脾气倔,这些年好些个机会他都不去,非得留在延军这儿。原来我以为他是放心不下你,结果现在你要去外面念大学了,他还是不答应,怪得很。他抿着茶叶说。我说,张叔,你跟我爸一起工作是哪一年。他说,我到所里来的时候是98年,听说之前出了好几起命案,上头要求出外勤都两两一组,我就分给你爸带着。那时候你三四岁的样子吧,还不怎么认人,那么小一只,我还常逗你呢。
那他跟你说过......我正想继续说,楼下传来一阵呵斥。李秉义,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偷人罐头,偷人鸡,还拿啥了,说话!现在就偷摸人东西,以后是不是还要杀人防火啊!我看你是教训没吃够。
那是我爸的声音。我推门出去,依依,张叔在背后喊了一声。
派出所正门口,我低头往外走,他下意识伸手抓了我一把。依依,你来干啥,他说。我看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轻声说了一句,我不去广州了。转身离开。
镰生
他是警察,手上有枪。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小时候工友跟我爸喝酒,说城里有抢车的劫匪,司机不下车就开枪。被枪打中的人会炸开,血肉模糊。
我跟着他走了十几分钟,看到一个三层楼高的蓝白色建筑,两边立着牌子。他说这里是派出所,有很多警察的地方。
在门口,我看见一个女人打里面出来,那个警察叫了她一声,然后她就朝西南那边走了。我猜他们认识,于是跟着那个女人。她的短发凌乱的散着,个头比我高一点,跟那警察一般高,灰白色薄毛衣,黑色长裤,从背后看着很单薄。
我得把我的镰刀拿回来。
那是我爸的镰刀,也是我家唯一的镰刀。他不需要我和他一起干活儿,收割的时候从来都是他先下地,叫我在旁边看着,等他累了,再把镰刀交给我。向来如此,只是到后来镰刀在我手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在他手上的时间越来越短。上个月底,镰刀完完全全交到我手上。
后事是旁边几户人家帮着料理的,大概是可怜我还小。上个月早些时候我爸就托他工友从城里拉来一个便宜棺材,那天他们喝得格外多,我爸说他这是肺癌,是工伤,应该拿钱。他工友没说话,一直给他倒酒。我爸那天说话到很晚,说他的工作,他的爱人,他的儿子,我全没听清。我只记得他那工友最后留下一瓶酒,晃晃悠悠离开了。小土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走了一里多路,她发现我跟着他,回头看我。她鼻梁挺直,弯月眉,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继续走,我继续跟着。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们彼此不认识。但我要拿回镰刀,我跟着她一路走下去。
往西南又走了两里地,她转进一间砖瓦房的院子里,打窗口往里看了看,然后进了屋。
我站在对街犹豫着。门开了,她朝我的方向偏偏头,我在原地发愣。她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头发拢到脑后扎起,白皙的脸庞清晰地显露出来。她见我没反应,撇撇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窗玻璃上生了雾,看不清里面,阳光照着屋顶薄薄的雪,水珠从屋檐缓慢地滴落。约莫滴了三滴,门开了。她拖着一根长木椅子走出院子,摆在院墙外边,我面前。她坐在左边一端,掏出一个荞面饼啃起来,饼是冷的,她用力咬下一块,狰狞地咀嚼着。说吧,她左手拍了拍椅子。
我没有坐过去,她跟我所有的想象都不一样,不说名字,也不问我是谁,大咧咧在旁边吃起东西来。
我叫镰生,隔了好一会儿,我轻声说。我的声音干燥沙哑,从出门到现在我没喝水也没说话,这一张口嗓子火辣辣的疼。嗯,她嘟囔一声继续埋头啃着着面饼。
找我干嘛,她吧唧嘴艰难地把最后一块咽下去,抬眼看着我,那双眼睛像狡黠的兔子,家兔没有这种眼睛。找镰刀,在警察那儿,一说话嗓子就像要烧起来,我尽力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上下打量我一眼,拖着椅子回屋。趁她不在,我捧了一手院墙上的雪,双手压实放在嘴边,稍微润润嗓子。她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领口,关上门,朝我走过来。讲讲你来干啥,她直直盯着我眼睛。我想起怀里的那封信,伸手摸了摸,然后低头沉默着。
她没再看我,转身就走。她走的是刚才的路,我跟上去。屋舍与街道之间,她是雪色里唯一的红,热烈而跳脱。我喜欢红色,那是新生活的信号,但眼前的红色是豆子所没有的,土地种不出这样的红。
我在那三层楼的房子外面等她,没花多长时间,她拖着包裹走到我面前,镰刀在地上划出浅浅的一道。她把东西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她说,讲讲,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水递给我。
马依依
过昌荣路往北是爱心福利院,龙岗唯一的福利院,那个男孩儿跟在我后面。
他比我矮半个脑袋,应该小我两岁左右,皮肤黝黑,衣摆在膝盖上,包裹高过头顶,明明是个小孩儿,非装出大人的样子,看着滑稽。虽然总不说话,但我对他甚有好感,因为他那双眸子。像鹿一样的眸子,羞怯,澄澈,不是北方健硕的马鹿,是书里写的森林里的鹿,龙岗没有这种鹿。
他找我帮他拿回镰刀,就是我爸到所里时手里拿的那包裹。我去的时候我爸不在办公室,我揣走他桌上的水,拿包裹走了。作为交换,他说他来龙岗找他母亲,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给我看。
我把纸条还给他,抓过他手里的水喝了一口。我说,延安派出所,你知道延安吗?我手指着派出所门口的牌子。他摇摇头。我说,延安是当年红军的根据地,红色血脉的源头。我大口吞咽着把水喝完。
我告诉他字条上说他母亲去过福利院,领着他过来。我说,到了。他仰头看着福利院门口的牌子。我说,爱心福利院,说不定知道你妈的事儿,然后抬腿走进去。
福利院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闹,旁边一间黄色房子里坐着一个老奶奶,我向她说明来意,想找找男孩儿母亲的消息。等待的时候我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院子里多是3到6岁的孩子,相互推搡追逐,衣服上全是泥点。他坐在我旁边,突然说,他们为什么在这儿?我说,因为父母没了,或者抛下他们走了。他说,为什么会走?我说,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爱他们的孩子。他说,不爱了就会走么?我说,爱就应该在一起,他们没资格当父母,他们剥夺了孩子所有的爱,让他们变成孤儿。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土地爱他们。
老奶奶招呼我们过去,她慈祥地看着小男孩儿,拿过一本厚厚的记录,页边泛黄着翻卷起来。她一边戴眼镜一边问,妈妈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他说,一岁左右。老奶奶说,你现在......。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十六,我和他同时说了数字。
他叫镰生,我补了一句。97年的孩子......镰生......,老奶奶手指在纸页上摩挲过去,我凑过去看到整齐排列着的时间,名字,性别,年龄,和接收原因。其中一行写着:1997年6月20日,李秀娟,女,3岁,遗弃在福利院门口,被一个叫黄合欢的女子发现,经证明黄合欢并非女孩亲属,其父母信息不详。
老奶奶摇摇头,说,没有呀,97年来福利院的只有三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没有一岁大的。我说,奶奶,您记得这个李秀娟么?她笑笑摘下眼镜,说,老了,十多年前的事儿早糊涂了。她慈祥地看着我们,说,这个忙我帮不上,祝愿你们能早些找到自己的家。
我拉着镰生走出福利院,身后是孩童们嬉笑的声音。
镰生
我第一次见到福利院,她说没父母管的孩子会被送到这儿,我想或许我也应该被送到这儿,但是这里没有镰刀,也没有红小豆。老奶奶并不知道我母亲的事儿,也不知道李秀娟。我问她谁是李秀娟,她说是和我母亲一起到福利院的,或许认识我母亲。
我临走的时候又看了一遍门口的牌子,爱心福利院。爱人应该在一起,如果没有爱了,还算是爱人么?我开始努力回忆我爸对她爱人的描述,一点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但还是跟在她后面。街上已经热闹起来,说话的人一多,雪就化得快。前面是一片雪地,看起来是待建的工地,没人清扫。一群孩子在那边打雪仗,穿着一样的红白色衣服。那衣服我见过,早上撞我那人的身上。
她径直向积雪更厚的一边走去,抓起一把,团成雪球,用力往远处扔。我从不这样玩儿雪,团雪球打雪仗是一伙人的玩儿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玩儿法。我把周围的积雪聚到一块儿,堆成一个半人高的小堆,然后退后十米,冲向雪堆,整个人飞扑进雪里。
我抹掉脸上的雪渣子,冲她笑笑。她放下手里的雪团,侧身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学着我的样子把雪聚在一堆,然后猛扎进去。我忘记告诉她扑进去的时候要闭上嘴,她冒出头来咳了一大口雪。
我们就这样玩儿了好一会儿,躺在雪地里,大口呼着热气。我说,接下来去哪儿找?她说,不知道。我说,李秀娟呢?她想了一会儿,说,十来年了,或许已经死了吧,谁说得准。对不起,她偏头看向我,如果你留在龙岗我帮你找地儿住。
天空很低,云层快速地移动。我说,城市里人死了会去哪儿。她说,墓园,把人烧成灰放进盒子,埋到地里,再立个碑。我说,为什么烧掉?她说,省地方。我暗暗决定不要死在城里。我说,立碑干什么?她说,放照片,写名字,死者的和家属的,有些再写两句话。我说,什么话?她说,想说的话,别人觉得他想说的话。
我爸埋的地方没有立碑,我堆了些石头,顶上那块是他最喜欢的,平日拿在手里把玩,吃饭的时候垫桌子腿。我爸想说的话是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他的话似乎在喝酒那天都说尽了。
我说,带我去看看。
马依依
我的心情稍好了些。我尝试告诉自己不要纠结在过去,去南方,去广州,从此告别这座小城。可是理所当然的离开突然之间变了含义,它隐隐暗示着某种永远的失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墓园,但我还是带他来了。他让我把李秀娟三个字写在纸上,他一排排比对过去。墓园不算大,仅有五十多亩,密密麻麻立着碑,我坐在西南角一小块空地上看着他。
他走到第三排最西边几个的时候,我说,如果你找不到母亲呢?他说,那就一直找。我说,如果你母亲是主动离开的呢?我是说如果。他转头看着我,说,信里写的?我说,不是,我瞎说的。
他又找完两排。我说,你根本不记得你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她你也活过来了,为什么非要找呢?他说,我爸让我找。我说,只是这样?他说,只是这样。
他再一次走到我旁边的时候直起腰,说,我爸说人要靠一个念头才能活下去。然后走到下一排,一个个石碑对照过去。
墓碑的阴影已经缩得很小,走吧,带你找点吃的,我朝远处的他喊了一声。他突然直起身子冲我猛挥手。他找到了。我走到他身边看着面前的墓碑,慈,父李建军,母吴志贞,子李秉义,女李秀娟。母亲的名字没有上漆,一个合葬墓。
李建军,吴志贞,这两个名字我没一点印象,但是李秉义,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一下又想不起来。是她么,他在旁边看着我。是的,我说。那她已经去世了吗?他问。没有,我把墓碑的内容讲给他听。
李秉义?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冲他点点头。他说,我知道他在哪儿。
吴志贞
已经是中午了,秉义还没回来。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院子里放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鱼罐头和半只鸡。前些日子我在饭庄打工意外摔伤了腿,买药花了不少钱。幸好秉义懂事,主动帮着买菜,还说可以打零工补贴家用。
我把炖了一上午的鸡汤端出来,想着给儿子补补。等了好一会儿,秉义没回来,两个小孩儿敲了我家的门。男孩儿跟秉义一般大,平头,瘦削,一身黑衣服,背着白色长包裹。女孩儿长几岁,大眼睛高鼻梁,看着莫名亲切。女孩儿看了我一会,说,请问是吴阿姨么?我们是来寻亲生父母的。
我顿时呆在原地,怔怔望着那女孩儿的脸。她退后一步,说,阿姨您好,我们想听听当年的事儿。
没有激动,是无措,完全的无措。我回想起两岁的秀娟,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他们静静地站在门边。
我跟建军都是江春人,1996年7月,江春市南部暴发山洪,我们那片四十多户人家都受了灾,死了十多号人,包括建军的父母。我们没住安置房,带着两岁的秀娟搬到龙岗,建军原来是跑运输的,拿着单位的证明找了个跑出租的活儿,我在街上给人擦鞋,赚点饭钱。后来怀了秉义,就留在家里带孩子。
97年3月24号那天晚上,建军出去跑单,我在家烧饭,警察来找我,说建军被人捅伤在医院,我那时候正怀着秉义,七个月大。手术做了四个小时,人还是没了。手术室外面有个叫马千里的警察说我家建军是为了帮他抓贼才受的伤,算见义勇为,替我给了一半手术费。过了两天,一个姓黄的姑娘找到我,说她是当天案件的受害者,那个贼抢了她东西被警察追,她看到我当时的情况,提出留下来帮我带秀娟。
整整三个月,全靠她我才知道怎么活下去,临盆的时候她把我送到医院,她说等我顺利把秉义生下来,她就得走了,跟她爱人一起去江春。我不知道怎么谢她,我只知道自己一个人实在养不活俩孩子,我们来龙岗也没有认识的人。我最后求她的一件事。就是把秀娟送去福利院。
秉义稍长一点儿,我找了个饭庄洗盘子的工作,房租早交不起了,我带着秉义躲在棚户区马上要拆的房子里凑合,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去过一次福利院,那儿的人说秀娟被人领养了。实话,我挺高兴的,能跟户好人家总比跟着我挨饿强。
我低着头,不敢看那女孩儿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不好意思阿姨,他叫镰生,不叫秀娟。我理解您,打扰了。
我抬头的时候她已经转身拉着那小男孩走出门,我没看到她的眼睛。炖鸡汤的热气腾腾冒着,把两人的背影揉进雪地里。
镰生
她拉着我大步向前走着,无意识地用力攥着我的手。好久好久,我感受到她的手慢慢柔软下来。我们攀上城市东边一处小山坡,这里靠近城市边缘,隐约能看见东面的农田,和农田边缘的松花江。
我们并肩坐着,安静地望着远处。太阳往我们身后移动,眼前金光铺展开来,楼房的阴影一点点消失不见,雪化了多半。
她说,昨天晚上我听到我妈跟我爸说话,他们不知道我在。我妈说她想要个孩子,他们自己的孩子。我说,他们爱你吗?她说,爱,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说,爱就应该在一起吧。
雪缓慢地融化着。
她说,对不起,我没有跟你讲实话,你母亲不在龙岗。我说,我知道。她抹了一把眼泪惊诧地看着我。我说,那封信是我爸走之前给我的,他说这是我母亲留下的,让我来龙岗找她,这是他生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认识字,但我记住了信上每个字的笔画,没有福利院。
那你为什么……,她完全把身子转过来对着我。我不知道,我说,或许是因为你帮我要回镰刀,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黑色的屋脊从雪色里显露出来。
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念念这封信吧,我把怀里的信递给她。她点点头,轻声开始念信上的内容:对不起,我爱上了顺才,你见过的。我打算跟他一起去江春,过去的就当我们彼此犯的错吧。对不起。
我说,谢谢。她把信递给我,说,谢谢。
她说,好美。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积雪融化,山坡露出它原本的颜色。我说,是合欢花,我母亲就叫合欢,黄合欢。她转过头用狡黠的眼神看着我,家兔没有这种眼神。
马依依
后来,我去了广州,李秉义考上了哈工大,吴阿姨和我爸妈都去了哈尔滨,哦,还有我妈肚子里的宝宝。
镰生从那天告别之后就消失了。在他说他母亲叫黄合欢之后,我问他要不要去江春找,他问我去江春就能找到吗,我说一定能。他冲我笑笑,说父亲告诉他到龙岗来找。
我问他,你打算怎么找?他拍了拍自己胸口,说,人靠一个念头就能活下去,我爸靠的是龙岗,我靠这封信。
他转身离开。
街道和屋舍之间,他是唯一的颜色,那把镰刀在地上拖出浅浅一道痕迹。